《首獎作品》關於愛情的文化大革命

楊美紅

在天空的耳膜還沒關閉前,一共有三百萬句的「我愛妳」,六百萬句的「我想妳」,一百萬句的「我恨妳」,同時衝上天際……

這是一個渴望戀愛的年代。網路和手機如是說。

這不僅僅因為它們奴役人類的法力一如情人,而是大多數的人對它們的上癮程度足以讓戀情急轉直下。

人類並不是和手機或網路另一端的人談情說愛,他們日夜耳鬢廝磨、念茲在茲的其實是那個形影不離的T28或Travel Mate345,並不是因為那些機器擁有情人的體溫,而是少了那些生活必備品,他便感到空空盪盪一如城裡的孤魂。

人們說:那滋味比一人在冬夜入睡更難受。

由於懸念手機的來訊,即便是在漆黑的戲院裡,他也能勇敢面對道德的譴責,讓手機頻頻作響。由於,網路的無國界無性別無臉孔無姓名,他便能自由地談個甜蜜而單純的愛情,即便同個時間還有一個火熱的女郎正在線上與之纏綿。

因而,他終能被愛情的熱度日夜包圍。

透過聲音與文字,人們的愛情想像得以瞬間加速進行。情人的臉孔是如此的模糊不清,然而,情人的字字句句,甜言蜜語卻是如此鏗鏘有力。

於是,一見鍾情成了一談傾心。所謂的天賦有了不同的含義。再也沒有一個時代的愛情可以如此充滿天啟式的神祕氛圍。被電波所包圍的人體磁場開始發光發熱,掛滿各式電子配備的身體活像百貨公司前的聖誕樹,人們在夜裡看見天使帶著禮物降臨。

這是我想要的愛情。發生在因聲音與文字而記憶的年代。

因而,這是一個害怕遺棄的時代。再也沒有個人主義。沒有獨行俠,沒有解放與否的問題,全部的人都成了發射器,收編入一支叫做對抗寂寞的地下組織裡,並存活在一個誓言殲滅孤單與不安的集體行動裡,在無盡的呼叫裡,人們便能回到母親的子宮裡,再也不會被遺棄被冷落在世界的某一角。

因而,這也是一個過度浪費的年代。

人們浪費愛情,因其隨手可得。人們浪費數字,因其不再需要被記憶。人們浪費時間,任其在資訊之海裡滅頂。人們浪費可以被浪費的一切資源,紙張、電力與一種叫做矽的礦物。

這是一個褻瀆的年代。再也沒有隱私。我聽見天空這樣說。

無線電波從基地台四面八方地發射,鋪天蓋地的一張網比美術館的紅外線防盜系統還複雜,在天空的耳膜還沒關閉前,一共有三百萬句的「我愛你」,六百萬句的「我想妳」,一百萬句的「我恨妳」,同時衝上天際。這些情人在關掉手機前一刻想的都是同一件事:沒有手機的人是可悲,因為他們已經遠離「不能一刻沒有妳」的熱戀期。

對於那些殘障人士與趕時間的救命事業(如醫生)而言,科技讓世界美麗與人性化,對那些渴望耳根清淨而不時辱罵現代科技的人而言,他們肯定是不用手機不用網路的族類,經常沉溺在思念的甜蜜與苦澀中,卻往往被旁人對手機的柔情告白搞得心煩意亂。

他們是那群趕不上這場美麗愛情革命的殘存著。
【2001/04/28 聯合報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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